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赤日炎炎,捱到展期末尾,連續三天趕早搶先,觀賞元黃公望富春山居圖。公望,字子久,號一峰、大癡,精詩文通音律。宋度宗咸淳五年生,卒於元順帝至正十四(1354)年,享年八十六歲。


壹、庶使知其成就之難


成畫背景由卷末自跋略窺一二:「至正七年僕歸富春山居,無用師偕往,暇日於南樓援筆寫成此卷,興之所至,不覺亹亹佈置如許,逐旋填劄,閱三四載未得完備,蓋因留在山中而雲遊在外故爾。今特取回行李中,早晚得暇當為著筆。無用過慮有巧取豪奪者,俾先識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。十年青龍在庚寅歜節前一日大癡學人書于雲間夏氏知止堂。」立言尤雅豎辭別趣,故著為記首。其要旨有二:


一、成就之難


所謂其難處,不是畫作技巧的難度,全長不過7公尺,以每日30公分計外加周休二日,至多月餘可期,何須費時3、4年。原因在於:


其一、取景與搭配


富春江全長110餘公里,上源黃山新安江,下游接錢塘出海。「新安江水碧悠悠,兩岸人家散若舟;幾夜屯溪橋下夢,斷腸春色似揚州。」新安江初下黃山水淺,多處漫足濺碎石而過。而富春江水深勢大,江闊景遠:「嚴光隱富春,山色溪又碧。所釣不在魚,揮綸以自適。余懷慕君子,且欲坐潭石。持此返伊川,悠然慰衰疾。」


沿江探兩岸,兩岸觀遠山,捨舟登岸曲折入山,居高回瞰遠眺,江面更是另番視野,四季晴雪,朝暉夕陰,橫無際涯,氣象萬千。


既然名為山居圖,自是君身有仙骨,長年雲遊之所見,望江時日居多,卷中江面多寫遠景,或遠山或長空或沙洲或淺灘或亂石或矮叢或船家。造就全卷空靈畫幅絕大,歷來名家未曾如此大膽嘗試,卻因妙在無中,得以寓情寄意,潑灑的玲瓏剔透,將詩意境界臻於完美!


但凡山水之作,必先親歷全景,揣摩構思,取捨定奪謂之填劄。再將臨場感回想劄記於畫作之上,逐段逐景以當時所見景況佈置畫面。故所到之處,所見之景,均以同比例大小各自獨立,至於遠山遠景,身未能及者,略以不同深淺色彩輕描淡寫處理表示。


故此:「興之所至,不覺亹亹佈置如許,逐旋填劄,閱三四載未得完備,蓋因留在山中而雲遊在外故爾。」興之所至之「興」,就是靈感,靈感不是俯拾皆是,每天都有的。


王維:「 行到水窮處, 坐看雲起時。 偶然值林叟,談笑無還期。」山中無甲子,畫卷中人物,有路人、樵夫、漁翁、書生等皆是作者不期而遇的林叟,談笑間或述說興來獨往的美景勝事,或「詢於芻蕘」互通有無,因而耽誤了還期,也就忘記了歲月。


故而斷言,富春江上絕無畫卷中所繪全景,但舉凡卷中入畫之景,於江面深山中確實存在。此一層理念,蔣勳先生導讀解說時似乎有所「省略」。


其二、創作之心境


蘇軾云:「論畫以形似,見與兒童鄰。」國畫之精髓,不在肉眼所見之表象,而在乎其本體之後所隱含之意境。西洋以人物為主,山水風景襯托背景;國畫則以山水為主體,人物僅點到為止。以中國獨特山水景色為題材,使用傳統書法巧妙運筆的特質,藉助藝術創作,表現出士大夫的文化氣質修養內涵。


宋後畫風分為二宗,北宗重表象,以實物彩色工筆細膩手法,寫實外在之形貌;南宗尚意境,強調意在筆先,以潑墨筆法意會主體之本質。表象:形之於外諸般形象---喜、怒、哀、樂、美、醜、膚色、外貌、肥瘦;至於心境:企望、內涵、修養、氣質、感受、境界等,因深藏於內,常因人、因時、因事、因地、因情、因欲而各不相同!


西洋繪畫十足寫實了完美的表象神韻;國畫則透過文學造詣與哲學的觀點,看到心靈深處更真實的真,無形中補救了表象寫實的缺憾。帶領走入內在的意境層次,不但看到真正的真實,甚至隱隱中感應出千百年前古人創作時的歷程、情懷與震憾!


如何試將一生的際遇、感慨,以四年之功,巧妙搭配取景分段,將景物結構自然融入創作境界,使主題展示既各自獨立又貫穿全局,讓觀者在感受上,有如一氣呵成。


藝之至美源於道心,忘懷得失,天地皆備於我也。是背負美學走筆哲學境界的難度,年過八旬,體力漸衰,時日漸少,創作過程心智上的壓力之大,難以想像。


嗚呼!俾先識卷末庶使知其成就之難也。


二、無用過慮


公望應允為師弟無用師寫卷,杜防後世巧取豪奪者,囑咐交代憑據跋文注說為擁有人立證。公望以無用過濾,一語雙關言盡人間事多慮矣,身後悲歡離合怎是眼前料得。聚散本隨萬物緣起緣滅,「子孫永保之」藏印,滿佈知名古物,僅證實物件收藏的脈絡與世代擁以為私的諷刺。


那年蘇州見留園之盛,經營建構費時凡16年之久,詎料遷入未滿一年,傳於子,卻於一夜之間豪賭蕩盡。到頭來,園林豪宅,人去而留園。


人世間得意美事豈能盡歡而長久,美人化黃土,況乃手卷何。「應無所住而生其心」的住,既有對物我之間的執著、迷戀、偏愛與死滯。物我之間只是當下一絲懸念,若不及時悟徹,把握內心喜悅美化當下人生,反而處處囹圄自囚,煩惱接踵物我何用!


自心常生智慧,不離本性,過慮多生煩惱,當下解脫,方知自在的當下。經云:「一切有為法,如夢幻泡影,如露亦如電,應作如是觀。」事物無論美醜好惡,有生有滅,不會永存,莫拘泥主觀外相,隨緣順變以安其心,拾回內心平靜。身後事無用過慮,當是大癡點化無用,告誡後人的棒喝。




貳、境界表達之趣旨


一、神來之筆


技藝本天成,妙手偶得之,無意間捕捉到的靈感有如天授,表現出絕佳巧妙的境界,是賦予藝術生命與神韻生動的源泉。


國畫技法分筆墨之別,筆---指鉤、勒、皴、點之技;墨---指烘、染、破、積諸法。運用之妙,存乎一心,筆墨只是表達思想意境的載體,會其意而不在其物,對大千世界透過感悟,表達情感的訴求與天人合一的哲學思想。


皴法---是以點線為基礎,藉明暗、凹凸,描繪山石紋理與樹幹表皮。筆觸極其細膩,風格渾樸自然,因此,皴法的價值遠遠超越實體的表象,使作品超越主觀意識,昇華至客觀意象,隱含思想與情感的傾注。


披麻皴興於董源,由參差鬆軟條形墨線組成,採粗細、長短、皴擦、濃淡、乾濕諸變化。公望初從趙孟頫,後宗師董源、巨然,而後變化董源畫風自成一家。


剩山圖啟卷大山乃披麻皴經典之作,氣派雄偉,著墨豐茂,手法淡雅輕鬆自然,線條曲度,若疏而實,似鬆猶緊,秀雅中韻致渾厚,清妍中透露大氣,感覺「盛夏日長,暑以養物」的氣勢。強而有力的筆觸,掀起全卷的序幕,眺遠山納巨流,水自遠方來,勢大平緩,披麻皴法的運用已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。


二、葉公好龍


剰山圖山左處,見便橋通連鄰近江洲,村落離離林木蒼蒼,江面寬闊。行卷披覽,起始迥異,用墨乾澀,眉黛淡抹,摯而有別。繼而老樹散離遠山若隱,寫出江闊雲低的西風,揮灑極目蕭條的秋意。


沿岸以枯枝勾勒卷面唯一主題,大片留白,屬全卷意境最美的靈空。有如年邁中年,青春遠矣,激情奔放似昨日黃花,卻止步不得,溶入生活的責任情面,沉澱下來的多是虛假的現實。或為利祿功名奔波,或往返江上遨遊,韶光荏苒,帶走生命最珍貴的年華,默然嘆息,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的無奈。


留白正中,梁詩正奉敕代筆工楷御識,末尾:『而此卷筆力羸弱,其爲贗鼎無疑。惟 畫格秀潤可喜,亦如雙鉤下真跡一等。不妨並存,因並所售以二千金留之,俟續入石渠寶笈,因爲辨説,識諸舊卷而記其顛末於此,俾知予市駿雅懷,不同於侈收藏之富者,適成葉公之好耳。』


元代四大家,公望居其首,擅山水,富春山居圖為珍奇佳作,乾隆亟思之。得子明卷大喜,喪心病狂,附庸風雅,前後御批落款汙染53處,填滿全部留白,抹煞靈空無中寄意之妙境。


詎料翌年真卷出,俱大驚,乃以「筆力羸弱」為由定為贗品之一等,微辭解嘲掩飾真相,故作不屑狀,敕由詩正代識後,收藏歸檔。


梁詩正職掌三希堂鑑識多年,安能不辨真偽,且相較之下子明卷後無大癡自跋,『權力即知識、至尊即智慧』,故婉約其辭以從上意,巧諛「葉公好龍」故事,雙關表裡揭示後人。


葉公楚大夫,沈諸梁,字子高。「葉」食邑封地,「公」自我僭越稱謂。三國志有葉公好龍的記載:「昔楚葉公好龍,神龍下之,好偽徹天,何況於真。」言子高好龍,居家物件多以龍飾,感動真龍下凡窺探究竟。見真龍乃大驚,公惶恐,公失色,公暴疾,公不起。暗喻世間俗物,附庸風雅,華而不實。


述而:「葉公問孔子於子路,子路不對。」緣由不外:『夫子思想博大精深,中人以下,不可以語上;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,束於教也。』乾隆雖不及葉公愚昧,然弘曆卻遠比子高可惡!


按:「雙鉤」有很多層解釋,是運筆的手法,也是作畫的技巧,此處是指描摹的方法。以略為透明的紙張,蒙上正本,先以細筆鉤描輪廓,再比照原件展繪上色,說白了,就是造假畫。


「雙鉤下真跡一等」是指無用卷是以雙鉤技巧,蒙下子明卷真跡,描繪造出贗品中算是最好的。所以勉為其難「不妨並存,因並所售以二千金留之」,入庫典藏。


「市駿」是典出戰國策熟知的故事。末尾大意:一心想見公望真跡,抱著求賢若渴的風雅襟懷,好比古人以數百金求購千里馬骨架的心情,朕貴為皇帝,想要啥就有啥,但與財大氣粗的土豪,或盲目收藏以量取勝,附庸風雅不辯真偽的市儈是不一樣的,那些庸俗的土蛋,恰似識不得真跡的葉公而已。


三、山川相繆


『凡作文章,須要胸中有萬卷書之根柢,自然雄渾有筋骨,精明有氣魄,深醇有意味,可以追古作者』宋、羅大經【鶴林玉露】語。


文章訴諸文理,望文生義或能略窺其奧,而畫作不立文字,格局層次免除章句泥淖,更見得悠悠真趣,感悟出奧妙幽邃。


山之骨在石,山之趣在水,山之態在樹,而山之勢在其峭、在其秀、在其高,得斯其一,方足著稱也。若見山是山,見水是水,只見山水土石,忘卻遨遊的自在,品味不出山的震撼水的靈氣,就無法自景緻中見得山水的情趣。


若寫山是山,繪水是水,試問山水故我,干卿何事?表達境界謂之畫意;悟得真趣是謂忘言。公望中年入全真修道,倡三教合一,遂將諸家精髓構思入畫:子曰詩云的惟微、老莊無為的玄虛、經文禪悅的空無,隨筆融合於畫作之中,適時蕩漾在山水之間。


展卷至此,山川相繆鬱乎蒼蒼,風行草偃栩栩生動;曲徑通幽屋舍儼然,遠望荒忽另有勝處;往來過客若有所思,聖人深居以避時患;溪澗湍急彌野盈溢,水聲潺湲瀉注入江。


忽焉山巒綿延無極不絕,近岸山林璚枝搖曳,春江山鴨歷歷在目。俄而峰嵐漸遠朦朧隱約,極目窮遠虛無飄渺,上下布列並齊同卷,萬里咫尺前後迢遙,此則江上之大觀也。


四、去知與故


沿江披覽,岸堤土阜,低廻留白,別無他物,上下天光,一碧萬頃。此處運墨乾澀,胸絕纖塵目空一切,拖拉點線筋骨相連,糊塗輕巧大膽細膩,寫盡江上闊遠的蕭條。洪荒留此山川,作遺民世界,缺憾還諸天地,是創格完人,山水有靈,亦當驚知己於千古矣。


雜叢矮木,姿態優雅氣勢動人,屬全卷筆鋒佈局最美景段。蔣勳老師將此段妙喻取譬:歌劇中樂器停奏的當兒,不再有器樂紛揉的遮掩,全場聆聽清唱的嗓音,依仗音色的真本事硬功夫,說的恰如其分。俗云:「金不如絲,絲不如竹,竹不如肉。」人的嗓音,比樂器動聽,因為有變化、有感情,所以難度最高。此段意境,好似回歸自然洪荒,萬籟俱寂神韻舒暢,感應到平日聽不到的音律及微妙元通的情趣,碰觸間文思曼羨,卻是文字無以表達的太上境界,就是莫名就是忘情。


堤阜向前,緊接江景,沙洲沼澤密叢,筆法簡單活潑。子明與沈周摹臨本故與原卷最近,唯用墨著色全卷一律少有變換,且失之濃抹,沙洲線條粗長死滯,匠氣十足,見不到真跡的飄逸靈巧。


寫繪山水難在單一水墨,多一分色彩,就多一分遮醜、多一分藏拙,也多一分死板,彩繪玷污山色,敗壞靈氣境界。太上,豔色絕世何須化妝;其次,見不出妝扮痕跡,才是上妝高手;其次,濃妝豔抹俗物夜叉也。


天仙不需妝扮,是得天獨厚;見不出妝飾巧奪天工,是去除人偽的功夫;俗物展現的,正是庸俗露餡兒的粗活。


去知與故,遁天之理,心靈致虛而回歸自然而趨向恬淡。大師烹飪不下味素重鹹,全賴取材新鮮,刀工火候,配料調出原味。今之後起,山水多見二病,其一用色濃豔,紛亂無序;其二疊床架屋,空靈壅閉,真趣殆盡,意境全失矣。


五、遊子留連


卷過沙洲,土山林密,林中藏閣,卷尾高山拔地而起,仰見高聳突兀青空,隨後只見江面、平沙、遠山、留白,直達卷尾,長卷終了以此告竣。


山陡峭筆直,悖於本然生態,環境不適居住。特立獨行曲高和寡,無法見容於世俗,為生存計,長者過橋入林,放棄執著回歸現實。有道是:『此間雖不是雷音,觀此景致,必有好人居止,定是個聖僧、仙輩之鄉。』修持正果不是成就的結局,由聖回凡普渡眾生,才是最積極最平等心的入世熱情。


夕陽西下,人漸老邁,對人生有了更新的體認,是走過悲歡離合的層面,以寶貴青春換得最深刻的感受。一生無可如何之際遇,刻骨銘心的情懷,細數歲月刻記:家貧如洗,父母雙亡,幼選神童,改姓過繼,錦衣玉食,研經習畫,出仕為官,坐案入獄,修道雲遊。述說老翁回首乖變的高亢吶喊,年屆尾聲回歸自然的無奈與憶往舊情的依戀,牽動出此生的惋惜與不甘,往事依稀如思夢,心底太多太多的思念。


空有絕頂的天資,繼承萬貫的家業,此生平淡庸碌以終,不曾留下驚天動地扭轉乾坤的功業。不只表現出對生命的依戀,更藉由高聳壯碩的尖山,表達至老不馴的雄心正直。激情勾起年少的衝勁,壓抑了一輩子,憋忍了一生的怨氣釋放出來,好歹弄出個石破天驚的大動靜。


如高樓吹出的輕羽,和風徐來,忽上忽下,即而遠去,又隨風飄來,彈指間已不見去向,忽地一聲巨雷,猛然一驚,那廝著落在階台眼前不遠處,沒待出手,飄飄然一縷清風意興闌珊,又隨之而去不知所終。


如柴氏第六號交響樂<悲愴>第一樂章結尾時,低沉微弱裡突如其來的震雷巨響,隨後迴盪顧盼悠揚輕快,餘音縈繞揚長而去。


卷終結尾於全然留白,蕭然物外悲欣交集後的平靜,遺憾裡顯露內在真切的喜悅。超越掙扎矛盾,將一生變故,忘情於山水恬淡,界定嶄新的人生旨趣。達到空蕩蕩、磊落落的心境,從『本來無一物』,了悟『無』本來無一物的太上混沌。


心地豁達開朗了,了悟到,放下一切方能自在的了卻餘生、活在當下。「眼邊無俗物,多病也身輕。」時時師法自然,事事破除執著,心生清靜回歸赤子,最是醫俗良藥、忘憂靈丹。


也曾渴盼過,飛仙遨遊與日月長終的想望,長居富春看慣江上風情,寄跡山水布置無數的一朝清風,便是如許的當下;明月長空交融於天地,悠悠江水淘盡多少過客,都是萬古長空的延續。然而富春有萬古,此生難再來,千古英豪兮夕陽黯淡,西風殘照兮遊子留連。




參:成文後之領悟


覽卷之情,感慨沉重!


2011年8月18日